1975年底一个寂静的晚上,是我人生中一个意义非常的日子。因为从那天起,我开始迈步离开生于斯长于斯的村子,开始进入村子之外的更广阔更丰富的世界。
那天晚上大概9点多钟,父母早已经睡下了。我坐在炕桌前,就着一盏煤油灯在看一本书,忽然听到外边有人敲门。我急忙下炕去打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中年人。一个人我认识,是本公社(下营公社)的于祥云书记(后曾任蓟县县长),另一个不认识。我不由得一愣:于书记这么大的官,怎么大晚上的上我家来啦?
进门以后,于书记脚还没站稳,就笑着说:"小李儿(我们那里经常儿化韵某些字词),我们是有事找你来的。有这么一个事啊。这位是下营供销处的王子林主任,他们那里要给全国供销总社上报一份材料,找我求援。我在治河指挥部(1975年公社开展治河造田工程,我被抽调到工程指挥部宣传组当报道员,每天与总指挥于书记接触,可能是他对我能写稿子留下印象)时了解你,你有两把刷子(指能写点东西),就向他推荐了你。你赶紧跟父母说一声,现在就跟我们走一趟,去给供销处帮个忙吧!”
王主任接着说:“是呀!我们那份材料明天早上必须送到县里,现在还没个头绪,急死我啦!这不,于书记我们就找你来啦!”
我一下子见了两位大领导,不知说什么好,只嘟嚷了一句:“我这两下子,行吗?”
“我相信你,没问题!”于书记说,“小李儿,咱们现在就走吧!”
我赶紧进屋和父母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坐着他们带来的吉普车上路了。
下营供销处在下营镇上,与我的母校中学门对门。下营是个镇,所设党政机关当时称为工委。下营镇辖下营、小港、罗庄子、洪水庄等4个公社,每个公社都有一个国营供销社,属镇供销处领导。镇供销处是县商业局的派出机关,设政工组、财务股、采购股、供应股、副业股等部门,负责对各供销社的行政管理和业务领导。在物资极度紧缺的那个年代,供销处是个实权单位。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大约半小时左右,我们到了供销处。此时已经九点多钟了,政工组的张组长一面让座,一面就开始介绍情况,又让其他同志抱来一大堆材料,急切地说:“我们这份材料是反映我们供销处如何发挥职能作用,为山区农业发展做贡献的,县里要作为典型材料上报全国总社,我们已经写了好几遍了,一直过不了关,只能辛苦你了。今夜必须完成,明天早上就得送去县商业局,否则我们就等于弃权了。你尽管放开手写,我们也不睡了,在旁边全力配合你。”
人家的工作那么紧迫,态度那么热情,我一个满身土气的农家孩子,很是诚惶诚恐。他们给我拿来几包饼干、面包什么的,催促我先吃点东西。时间逼人,我不敢怠慢,一边往肚子里填东西(晚上在家喝的稀粥,早饿了),一边翻看材料,拼命地往脑袋里填东西。在大致掌握相关情况和基本素材之后,我迅速构思了材料框架,琢磨出各部分的标题,把素材做了分类,马上伏案展纸、开笔疾书。
我真是成了被赶上架的鸭子了。一者,此前根本就不知供销处咋回事,只知道供销社是卖东西的:二者,一大堆材料摆在那里,囫囵吞枣也得有个功夫呢!材料明早要出手,而且不能敷衍应付,确实考验人啊!
回头想来,什么叫机遇?机遇真的就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幸亏我此前上中小学时,读了不少书,有较好的作文底子和在村里、公社写材料的经历,当时脑子转得飞快,笔头也转得飞快。我头边写别人后边抄,经过大半夜奋战,完成了一份20多页的材料。第二天早上,王主任和张组长阅后很满意,马上就安排人上送县商业局了,后来这份材料还被总社转发了。
吃过早饭,我一身轻松,觉得干完事了,就准备打马回家,王、张两位领导却拉住了我:“小李儿,你人生地不熟的,又没干过商业,半宿就写出了一份不外行的大材料,真是了不起呀!我们刚才几位领导商量了一下,想把你留在这儿上班好不好?”
上班?之前,我一直认命自己就是撸锄杠的(做农活的),做梦也没敢想有这等好事呀!突然,“啪”,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我马上高兴地上前接住:“谢谢领导!我愿意!我愿意!”
“好,那你就回家收拾一下,明天就来报到。”
“行,行,行!”我都乐蒙了,鸡啄米似的一个劲地点头。
在镇上公家单位上班,就意味着暂时脱离农门,不用土里刨食,而是要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地挣工资了,那是当时多少农村孩子梦寐以求的出路啊!我,一个农村穷小子,一没根,二没势的,家人和亲友们没有一个吃公家饭的(拿工资的),想在外边找个事简直比登天还难啊!冷不丁地摊上这样的好事,这不是老天爷开慧眼、祖坟冒青烟吗?我真是遇上贵人了!
我家离镇上路途很远,张组长就把他的自行车借给了我,以便于托运行李。人逢喜事精神爽,尽管路况不好,上坡下岭,沟沟坎坎,我却没感到半点疲劳,不一会儿就蹬到了家。
意外惊喜,使年过半百的老农爸妈开心得直流泪。可是转眼间,妈妈就犯难了。我们家实在太穷了,只有两副被子(没有褥子),我一直和爸爸合盖一条被子,如今我要去上班得带走一条啊!妈妈很快想出了办法,找出本来准备染黑后做衣服的两丈家织土布,又把她被子的被面拆下来,再找出一个旧棉套,忙活大半天,总算给我拼凑了一个被子。
第二天,我驮着被子去上班。王主任见我没有褥子,马上叫来仓库保管员,让他去商品仓库拆来两大块布匹的外包装布,又让人从附近村里找来一大袋子麦秸,接着又叫来财务处的张秀琴会计,给我赶做了一个草褥子。然后,把我与食堂的张师傅安排在一个宿舍,看着我铺好床,才放心地离开。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供销处政工组的工作。张组长已经通过那份材料对我的能力有了基本了解,对我的加入很是欢迎。组里共有3名同志,一个是张海清组长,一个是刘明(主要负责保卫宣传工作),他们二位都是部队转业干部;另一个叫谢国英,是个女同志,他们都是正式职工。
我当时的身份是临时工,按现在的说法应该叫农民工。政工组对我这个小临时工一点都不歧视,态度极为宽厚友善。我那时单纯得如山里的清泉水,心无杂质,很快就融入到了这个友好的集体之中。
下营镇地处长城脚下的深山区,四个公社的分布沿着山区公路婉蜓起伏,呈“ U "字型。为了指导基层的工作,我们经常骑着自行车到各供销社了解情况,山路弯弯,崎岖不平,骑车很是辛苦,不仅颠颠不止,还要一会上坡,一会下坡,有的地段坡度很陡,只能推车慢慢步行。虽然每次下乡都很累,但我觉得比干农活轻松多了,每天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别看供销处政工组只有三几个人,管得事却不少,宣传、组织、人事、保卫等等,都在职责之内。我主要负责文字材料。县商业局开会,我要提前给主任写汇报材料;商业局定期要情况,我要经常写情况简报;上边要求开展活动,我就要给领导写好讲话稿;有时上边要宣传先进典型,我就要按照领导要求,总结某个单位或某个人的先进事迹,或总结某些专题经验向各单位推广。
当时,没有打字机,一切材料都是手写,涂涂改改的,一份材料可能要重抄好几遍。有些领导讲话或简报,要制作几十份。为此,我还第一次认识和学会了用铁笔刻钢板,用油印机把刻好的蜡纸稿印制出来。那两年时间里,我每天忙忙碌碌,写了至少几百份材料,为以后到部队从事新闻报道和机关公文写作打下了一定基础。
当时,所属的下营供销社的棉百门市部是县商业系统的先进典型。门市部主任叫李占贵,个子不高,小眼睛,40多岁,是个"老商业"。记得那会儿的售货员有魏淑明、刘玉玲(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槐新萍、张秀华(因为她不爱说话,大家叫她“蔫吧张儿”)等女职工,是一支朝气蓬勃的娘子军。棉百部很有争先创优的劲头,积极响应毛主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指示,长期坚持送货下乡,热情为农业生产服务,为农民群众服务。他们加强经营管理,降低零售起点,既方便了顾客,也年年出色完成营业任务。我多次到这个门市部体验生活,采访素材,写了好几份从不同角度反映他们先进事迹的材料,都被县商业局转发推广。
有一次,我还和他们一样,背着几十斤的货物,翻越几座山坡,跋涉好几十里,到最偏僻的北井峪村送货,村民们被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为了活跃职工的文化生活,我们供销处还成立了一个业余宣传队,队员来自各机关部门或所属商店、工厂。其中有我两个同学,一个是邓文奎,他上中学时就是宣传队的,还当过队长,此时每次都是表演山东快书,1976年初当了空军,现在也落户北京。再一个就是刘玉玲,她比较腼腆,好像总参加小合唱节目。还有魏淑明、郑素云、许桂珍、王淑敏等女生,有张林华、李长明等几个男生。
宣传队队长是政工组的刘明,他多才多艺,在部队当过文艺兵,三弦弹得很好。每次下去演出,他都是压台的,表演的节目最受欢迎,按现在的话说是一个“大腕”级的人物。
我天生缺少文艺细胞,吹拉弹唱一无是处。刘明队长很想培养我一下,硬把我拉进宣传队。让我干什么呢?他教我打竹板,可是我的悟性太差了,怎么也学不利索。刘明仍然不放弃,对我说:“上了台,你只要能打出个节奏,把词说顺溜就行。”他这样一说,我就没什么包袱了。好在我的记忆力不错,自己能写段子,背词绝对是长项。节目多是自编自演,我也以参加公社治理沙河工程为题,创作了一段“战沙河”的快板。
每次下乡演出时,其他人演得有模有样,唯有我是滥竽充数,手里的板与嘴里吐出的词时常对不上点,但每次演出“笑果”不错,观众觉得可乐而前仰后合。在基层生活气氛比较沉闷,娱乐活动比较贫乏之时,我能不惜个人出洋相而制造演出“笑果”,也算对活跃山区群众文化生活(我们到各供销社巡回演出,也能吸引附近村子的群众来观看)作出一点贡献吧!
宣传队是轻骑队式的,不定期地到各基层单位进行慰问演出。每次出发,大家背着乐器,骑着自行车,因为长途骑车比较劳累,有的女队员得坐男队员的“二等(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去哪里都是简易土路,奔波两三个小时是常事。各供销社条件有限,简单吃点东西就开演。节目没有什么档次,人人却演得都很卖力,观众看演出也很认真,不时地给以掌声鼓励。
每次演出结束后,演出地都要简单招待一下,吃过饭大家又连夜返回单位。演出没有补贴,来回奔波十分辛苦,有时要后半夜才能返家,但大家都没有怨言,甘心情愿地为群众送欢乐送温暖。只可惜,宣传队队员多是临时工,时间一长不能转正,有的回村嫁人了,有的又回村务农了,我和老同学邓文奎则先后参军入伍了,宣传队后来也就不散而散了。
我在镇供销处干了两年时间,一直是临时工性质。每月工资45块钱,其中30块钱要交给本村所在的生产队,队里给记240个工分(按每天8个工分记),到了秋后,生产队按工分分口粮。在供销处上班,买饭需要用粮票,而粮票的来源就是生产队分的粮食。交给生产队30块钱后,自己手里就剩15块钱作为生活费。当时物价低,正式职工每月工资也就三五十块。供销处主任级别最高,月工资好像也就70多块,属于单位的高薪者。
我们每天在单位食堂买饭吃,早晚饭也就一毛钱左右,中午饭多是素菜,两三毛钱一顿饭,偶尔吃个红烧肉也就5毛钱左右。生产队觉得我在外边也不容易,对交钱的事没有怎么计较,基本上是想交就交的状态。手里有了一点活钱,家里的生活明显好转。我时不常地买些吃食带回去,有时还买点油和肉什么的,爸妈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可惜的是,我上班时间不长,爸爸因脑溢血而过早离世,未能多过几天好日子。1977年底,我辞掉供销处的上作,当兵远走他乡,有点违背“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使得妈妈生活和身体受到了影响,为此我至今仍感到对不起父母。尽管我当兵为国家做了贡献,但我却不是一个合格的孝子。
对于在供销处工作的这段经历,几十年来始终铭刻于心,念念不忘。因为,它使我有了诸多“第一次”,如:第一次坐下有轮、上有蓬、风雨不透的小吉普车;第一次由挣工分到挣工资(尽管还要向生产队交钱换工分);第一次有了“单位”和“领导”的概念;第一次知道会用笔杆子也算技能(后来我也确实主要靠一支笔在部队从连队到团、师、军、军区机关,一步步得以发展进步的);第一次懂得“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工作中结识了几个好朋友,彼此友情一直延续至今;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能成为对他人和社会有用的人(除了效力单位外,当时物资供应紧张,我尽己所能,为不少乡亲和亲友在购置紧缺生活用品费了不少心);第一次穿劳动布工作服;第一次凭饭票、提饭盒、吃食堂;第一次品尝并初学了喝酒;还有第一次萌生了想尝试找女朋友的朦胧念头(由于家贫且前途难测,只是有过暗恋对象而未敢追求和表白,以致空恋无果)等等。
除了以上这些“第一次”,还发生一件特别灵异的事很值得一说,也可以说特别的“第一次”。
在我出生的村子里,我叔伯二大爷有个儿子,名叫李景华,我叫他三哥,他比我大个五六岁的样子。我们两家相邻而居,从小一起放猪、打柴、捉迷藏、打扑克,可谓是一起光屁股、玩尿泥玩大的,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关系绝对铁磁儿。
1977年,我得知三哥得了黄疸性肝炎,吃了不少药,老是治不好,听说头几天去了县医院住院。我因为供销处的工作忙,一直想抽空去看他。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我回到办公室里间的宿舍午休。刚躺下不久,就听有人梆梆梆地敲门,我赶紧翻身起床,打开门一看:三哥!我看他满面红光,特别高兴,赶紧把他让进屋里。
我靠在床头上,他坐在床脚。我问他:“三哥,你不是去县医院了吗?你的病好啦?”他说:“好啦!我这不是刚出院嘛!正好从你们门口过(我们供销处门口的道路是回我们村的必经之路),就进来看看你!”
过了一会,他站起来说:“老兄弟,你歇着吧!我得走啦!”没等我起身相送,他转身就一阵风似的飞出门去了。
恰在此时,外间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大作,我似乎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赶紧跑出去接听。拿起话筒,只听住在村里的外甥女秀云(她一直陪我的母亲即她的姥姥居住)急急地说:“老舅,不好了!我李景华三舅没了,刚从县医院抬回来的。”我一下子蒙住了,摇了半天脑袋:“不可能!他刚才来我这里啦,离开没一会呀!”
秀云说:“老舅,您在做梦吧?我是刚从他家出来给您打电话的呀。”
我放下电话,摊坐在椅子上,百思不得其解:三哥敲门、进门、说话、离开,明明是刚才的事吗!怎么现在却传来死讯呢?难道亲人之间真有心灵感应、故人托梦吗?
当天,我赶回村里,通过了解,得知三哥确实是午前从我们门口的那条大道抬回家的,而他早在县医院就已经咽气了。
此事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类似情况我再未遇到,因而一直未能忘记,略记于此,供大家一读。
作者简介:李景富,天津市蓟州区人,军旅生涯25年后转业地方工作,现居北京。先后在各种媒体和网络平台发表各类作品千余篇,个人出版了《为了春天》、《喧嚣中沉思》两部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