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的夜,诡秘暗黑,似乎并不太平。
我们重又回到客厅。梁博士说:“看来,那神秘的香味与今天这个女人有关。”
梁博士向李莫染问起他太太什么时候去的加拿大?李先生说,已经有两星期了。她是到她的定居在加拿大的父母那边去探亲的,打算要小住一段时间。也就是在她走后,李先生得了那怪病。
我觉得很是蹊跷,便问李先生:“那您刚才凭什么猜测她可能是您的太太呢?”
他若有所思的说:“因为那件暗红色的贝克短装是我太太最喜欢穿的,这次还带去了加拿大;而且,她平时也梳着发髻。”
梁博士忽然提醒李莫染说:“您不会打个越洋电话看看您太太还在那儿吗?”
“我昨天与她通过电话,她根本没有提起要回港来。”李莫染心有余悸地说着,拨通了加拿大那头的电话。一番对话后,证实了他太太仍然还平安地呆在那儿,一切如常。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坐在一旁一直静听的小提琴手蹙起眉头,轻轻问:“李先生,您太太过去有没有遇到什么不幸,曾经从死里抢救过来?”
“让我想想。”李莫染沉吟道。他先是微微摇头,尔后重又陷入沉思。
客厅里静极了,连人们轻微而紧张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哦,我想起来了。”良久,像是有一道凌厉的闪电照亮了李莫染的记忆,他惶惶然地说:“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在我与她新婚不久的一个夜晚,我们坐游船游览维多利亚港,她不慎从游船上掉进海里,那天月黑风高的,寻找了半天才救起了她,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的呢。”
“是这样啊。”小提琴手思忖道:“恕我冒昧,也许她的灵魂早就出窍了。从那时起李先生您只是和一具躯壳打交道。”
“你是说,她早死了?”李莫染更加慌悚了。
小提琴手默默点了点头:“我只是作个猜测。”
我们不由面面相觑。
我蓦然发现地上那一堆还来不及清扫的碎玻璃屑。我似乎又听到了那“匡”的一声,在那偌大的客厅里发出冷冽的脆响;接踵而来的恍惚是那大理石地底下的幽灵,衣袂飘飘,香雾缭绕,施施然地浮了上来。
5
李莫染接连两天夜晚都请小提琴手去他住处演奏小提琴曲。他在那幽雅动听的旋律中恬静安祥地睡去,没有闻到那可怕的香味。
夜晚休息的舒适使李莫染白天更是精力充沛,意气风发,小提琴手也成了他的座上客。那天,他把小提琴手以及我和梁博士请去参加他集团公司的十五周年庆夜宴。在那灯火辉煌、嘉宾满堂的筵席中,我们忽然惊讶地发现两个人,那就是自称仙狐转世的妖冶女子和阴沉诡谲的风水先生。
她和他同桌,在隔开我们四、五桌筵席的位子上,与那些商界客人们眉飞色舞谈笑风生,觥筹交错中无不流露着她的柔媚风情。她穿一袭粉色绣花旗袍,曲线婀娜,迷人眼目。她和风水先生显然都看见了我们,但似乎不愿搭理我们,一副视而不见我行我素的样子。
晚宴后在这豪华的大酒店有一场舞会,李莫染邀请我们一同参加。别具一格的是那舞会的灯光不同往,耀眼亮丽,灿白如昼。那其中的缘故自然是与李先生害怕黑暗会带来神秘香味有关,但我们不便对匪夷所思的其它客人说什么,只是把它当作李先生的一个创意,夸赞有加。
舞会上,梁博士有意走到那妖冶女子跟前,向她作了自我介绍。
她嫣然一笑,说:“久仰大名。抱歉的是,您那天约会我,我有事晚到了半个小时,没能遇上您,十分遗憾。”
梁博士正想说什么,她却被带着一脸惊艳神色的李莫染请去跳舞。我们看着她千娇百媚地被李先生拥在怀里翩翩起舞,不由为李先生添了耽忧。
她小鸟依人般地缠绕着心花怒放的李先生,直至他心甘情愿地累得舞动不了脚步为止。突然,李莫染用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作头疼之状。他终于借故摆脱了那妖冶女子,来到梁博士面前悄悄说:“我有预感,好像那香味又要来了。
“那怎么会?不是都亮着灯吗?”梁博士诧异无比。
李莫染几乎用哀求的目光望着章岭:“求您为我演奏一曲吧。”
小提琴手默然点头,向乐队借了把小提琴,加入了乐队的行列。他运弓自如的演奏与乐队浑然天成,和谐默契,不仅让舞会高潮迭起,而且阻止了那神秘香味的降临。在演奏舞的最后几支曲子时,那小提琴手竟激动得热泪夺眶,不能自已。我真切地感受到音乐家对音乐的投入和着迷。
可是那天夜晚,我们再也没能找到机会与后来又一直陪同李莫染的那妖冶女子谈上一句话。
李莫染的病情似乎并没有好转,梁博士读了他最近一次拍的CT片,发现李先生左上肺靠心脏部位的那片阴影有所扩展,开始怀疑他是否有癌肿。但为了不惊扰他,没有对他实说。而李先生居然已经沉迷于小提琴手为他音乐治病的怪圈中不能自拔,每夜必请章岭为他演奏,才能安然入眠。
那晚他把章岭请到他在浅水湾的富丽堂皇的家中,在听演奏之前心血来潮地想让小提琴手陪他在室内游泳池内仰泳片刻。小提琴手说自己一点都不会游泳,因此李先生把我请过去陪他游泳,同时也是表示对我这个小提琴手的朋友的重视。
那游泳池的水异常清洌,让人顿感惬意若仙。我见李先生浮在水面上悠哉游哉,闭目养神,我几次想开口告诉他那妖冶女子之事,却把话咽了下去。我明白,在这种场合,以我这种身份,说那些让李先生扫兴的话是不合时宜的。于是我也微微闭起眼睛,躺在水面上任凭池水柔情地抚摩。而小提琴手,却在池上躺椅中昏昏欲睡。
我察觉到身边的水流开始有些湍急。起先我并不在意,但没多久那水流就慢慢汹涌起来,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像是两个醉鬼在身旁鼾声大作。我轻轻推了推李先生,见他睡意朦胧,毫不知觉,便赶忙用力摇醒他。他猛地睁开了惺忪的眼,见状惶恐万分,但却欲喊无声。倏地,他好像被谁在水底拉了一下,身子急速下沉。我慌忙援手救他,无奈他已被瞬间汹涌的水流推离我几米之远我抓了个空。我发现那原本清澈见底的泳池忽然变得黑咕隆咚,深不可测,水流既浑浊又阴冷,犹如妙龄女郎突然变成了厉鬼老妪,在你身上居心叵测地搓揉,拉扯,拖你入水,夺你性命。我大叫:“救命!”
我的呼叫并没有引来救兵,却使泳池内的所有灯光突然之间一片漆黑,只有遥远处射来的一束乳白色的追光落在泳池中央。我本能地想游回池边,逃离恐怖,又可怜李先生离地狱之门愈来愈近,我想去救他,但担心自己敌不过这诡异的水性。
正在我犹豫时,忽见池中颤颤巍巍地冒出两个白色精灵,他们尖头鬼脑,披着月白色的头发,双眼明寒若星,凶悍凛然,一个獠牙微露,一个冷笑如霜。他们穿着湿漉漉的带着幽幽荧光的白色宽袖衣裳,像两个披麻带孝的阴森汉子,翩然跳跃在水波上。啊,他们居然还穿着洁白得令人发怵的皮鞋,那散的长长的鞋带在他们跳跃的时候飘逸地飞扬。他们追逐着被水卷走的李先生,每当他挣扎露头之际,他们就按住李先生的头部和肩膀,死命地往下揿。水,像放进了冰块似的越来越冷,冷彻心扉;而我的头脑,却异常清醒了起来。
一阵缥缈的薰衣草香味陡然弥散。我呆呆的浮在水里,失去了恐惧,只留下麻木和哀伤。我将再也听不到李先生那惊恐的“啊,它来了,它来了”的叫唤,再也看不到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梁博士问自己的病情了。
生命,难道就这样无情地被淹没么?蓦然,我看到他从那两个白衣水鬼臂弯间露出一张死人般的脸,牛眼暴突,惨然哭叫出声:“我不想死啊!!呜——”
我猛地想起泳池上的小提琴手,便向他喊:“章岭,快拉小提琴!”
没有回应。我看不见黑暗中的他。周围只有“咕噜咕噜”的水。乳白色光柱下徒然而可怜挣扎着的李先生与那鬼们一同失去了踪影。光柱中有一些诡秘奇妙的灰尘在游移,无声无息,飘然上下。
我颓丧地返身游回池边,爬上泳池。我躺在地上,精疲力竭。
幽雅的小提琴声就在此时淡淡地响起,让人浮想联翩地感到那欧陆风情诗一般的荡漾而来,渗入你的心灵。泳池的室内灯火突然又亮了,我看到李莫染像一具浮尸,仰天漂在泳池中央,闭着眼睛在旋转,旋转,然后慢慢漂往池边。小提琴手端坐在躺椅上演奏,很陶醉的沉入乐曲之中,对泳池里的一切无动于衷。
泳池内的水似乎已复归如初。乳白色的光柱早已不见。奇异的香味随着室内灯光亮起而逃逸出门。
李莫染死了么?他面如死灰,口鼻扭曲,双眉紧皱,痛苦万分。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伸泳池,拉了他一把。突然,他耷拉着的浮肿眼皮猛地一翻,露出了一片眼白,眼珠不知躲到了哪去。而他的手却有力地抓住了我的手,生怕再一次沉到泳池中央去似的,颤抖着说:“哦哦,太可怕了,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