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苏青与周化人及其他
我读《续结婚十年》,不知道苏青与周化人还有一点关系,现在想想,主要是对周化人其人,根本就没有关注过。在那个年代,周树人,周作人,周化人,周雨人,周作仁等等,一时间同时出现,简直难以分清,特别是周雨人,周化人,都不是文学中人,虽然报纸刊物上时有他们的文章,但大抵是政治经济,我的眼睛,简直没有在上面多停留一会,这就造成了对周化人,只知其名,而不知其人,于是,看《续结婚十年》时,就无法与他对上号,看到和苏青来往的那位高官,虽然知道不是虚构人物,却怎么也无法和现实中的某某联系起来,直到看到姜贵的《我与苏青》,才知道苏青身边,一个个排了队,里面还有一个周化人在。
周化人有必要介绍一下,原准备找《周佛海日记》中的注,却一时没有找到,不得已求助百度,结果如下:
周化人(1902—?)广东化县(今化州)人。抗战爆发后,附汪投敌。1939年9月,任汪伪国民党组织部副部长。1940年12月,任汪伪中央政治会议秘书处宣传组组长。汪伪政权成立后,历任汪伪铁道部常务次长、社会行动指导委员会委员,汪伪广东省政府委员兼广州市市长,汪伪新国民运动促进委员会上海分会委员,汪伪全国经济委员会委员,上海市第一区行政督察专员。
这是一段无头无尾的介绍,实在说不过是1939年到1945年的浮光掠影式的履历,没办法,也只能如此。读我文章的朋友们,姑且先“破一下蒙”。
《续结婚十年》中,周化人化身为赵瑞国,是一个“胖胖的绅士”,“他的头发是稀疏的,齐往后梳,显得整洁而大方,咖啡色的西装,质料很高贵,式样也适合身材的”,这位赵瑞国,名片上是“几项官衔,大概是什么厅长什么委员之类”,通过一段时间接触,苏青就和赵瑞国在西区多丽公寓订了房间同居起来。
苏青笔下的赵瑞国:“他是英伦留学生,遍游欧洲各地,性情温和,举止彬彬有礼”,“他常回忆过去,茵梦湖畔的恋爱故事,他说他曾爱过一个异邦女儿,只为羞于启齿求婚,他常常自渎,后来性机能便衰弱了。”赵瑞国常常不能满足自己的夫人,怕和自己的夫人见面。此后,苏青写了自己与赵瑞国的争吵,再说自己与赵瑞国更多是精神的爱,最后是家里孩子没人管,急急回前夫家照顾孩子,才与赵瑞国疏远了。
我们再来看看姜贵《我与苏青》中提到的周化人——
姜贵说:“苏青和周化人的关系,有甚于公博。”“苏青常常挂在口上的人物,陶亢德之外,便是周化人了。他常带着保镖请她到外面去吃饭。周化人患有某种隐疾,唯苏青能满足他的需求。”上面说过,周化人是性机能衰弱,换成现在的说法,可能是早泄,何以苏青就能满足周化人呢?而周化人不能满足自己的夫人呢?我们就不知道了,而周化人的夫人做不到。究竟真相如何?自然谁也不清楚。不过,苏青阅人很多,譬如所谓谈惟明的胡兰成,在张爱玲的《小团圆》中,就可以俯身到腿间做些事情,想必苏青也可以。
姜贵说:“胜利之始,周化人留一张条子在房里,一去渺然。”抗战胜利后,周化人就逃到香港,他在香港改回原名周亿孚,在大学里任教,成为一位名教授,他的学历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还出版过好几本书,如《基督教与中国》、《中国文学史稿》等。
姜贵在《我与苏青》一文中曾强调:“我今日的叙述,将更忠实的回忆当时的实在情形。因为既然意在凑趣,又不是有人来逼口供,自然没有‘真情虚报’的必要。”这样的话似乎可以保证该文作为史料真实性的一面,然而解读此文,也应该明白,这是姜贵“以我的立场、我的看法,复述一番而已,……”因此文章的主观色彩,必定会产生事实与叙述之间的距离,这是我们读《我与苏青》时要注意的地方。
《我与苏青》中曾模糊地提到苏青的一个隐秘故事。这个故事,如姜贵所说是这样:“胜利之初,苏青曾有几天不见,没有人知道她到哪里去了,但后来又出现了。这一隐一现,才是她的‘要紧的’秘密,任何人她都绝口不谈。这样的例子,在她是绝无仅有。”这段话是相对前面一段话说的,前面一段则是这样的:
“张爱玲谓:苏青口没遮拦,但她是有分寸的,真到要紧的,她便不说了。但据我(姜贵)所知,她的‘要紧的’,并不包括性爱在内。她对这些事一点也不隐讳。”换句话说,相对于世人眼中的性爱隐私,苏青的生活中还有更要紧的故事,性爱是可以揭露一点的,但苏青的这个隐秘故事,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的。
那么,苏青还有着什么隐秘的故事,不能向任何人说呢?我们玩味姜贵的文义,虽然他说“任何人她都绝口不谈”,但很明显,即使他并没有从苏青嘴里获取,但凭着两人之间极其密迩的关系,他不但知道这个内幕,还曾分享过苏青的这段隐秘,由于姜贵当时不在上海,胜利之初,两人根本还不认识,所以姜贵只可能是事后获知。不过,姜贵在这里也忍住没说。
这究竟是一个什么秘密呢?我不知道,但很好奇,说实话,这件事困扰了我很久。
我们不妨从别的方面来作点推测。苏青的《续结婚十年》有《胜利了》这一章,这是安排在离开赵瑞国(周化人),回到前夫身边后发生的故事。也就是发生在1945年8月15日,日本投降之日。里面有一段她和前夫的对话:
……
我快乐地说:“真是太好了呀,贤,你现在可以设法找事做了。当时亏得我劝你等待,要不然的话……”
贤伸着的手垂下来了,两眼望着我,冷冷的说:“但是你也预备跟着总(经,请让我加个毫无意义的字)理逃难吗?”
……
贤见我沉吟不语,又从旁冷笑着说:“事到如此你还恋恋不忘旧吗?……”
在这一章里,苏青还到报社去看鲁思纯(陶亢德)、潘子美(柳雨生),未值,赵瑞国又留了纸条离开了,后来又去看望了戚先生夫妇(周佛海),但就是没有看望陈公博的纪录。照苏青的脾气和她在《续结婚十年》中透露的对陈公博的情意,她是个恋旧的人,不会轻易舍了陈公博,而只被前夫在嘴上提到。特别是这种艰难的情况下,苏青反而会表现出一点侠肝义胆的。我们知道,日本投降之初,陈公博还在上海,一度还因为和周佛海的矛盾,卫兵们互相射击对垒过,后来才逃往日本避难。那么很有可能是苏青借她前夫的口,透露了一点自己独享的秘密,好在这样的透露,外人是猜不透的,但“国王长着驴耳朵”又是她深藏内心的隐秘,她憋得难受,只有用这种方法“浮上水面”,透出一点“秘密”。
从所有这些迹象分析,我觉得所谓苏青的隐秘,很可能是她跟着陈公博逃难去了,或者退一步讲,为陈公博寻求避难地了,后来很可能情况变化,也许苏青没有完成使命——没找到很好的落脚地;也许一起逃难被陈公博劝回了,总之,胜利之初,苏青失踪了几天,她的“一隐一现”是个值得探究的谜。而如果真的和陈公博有关,那么,苏青的失踪当然是相当“要紧”的。
蔡登山先生从网上传过来一篇他的近作,《从一篇佚文看姜贵和苏青的一段情》,拜读一过,拍案称奇。文章讲他通过各种线索,发现了一篇发表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香港《上海日报》署名谢九的《我与苏青》,经过蔡先生的探赜索隐,终于解开了《续结婚十年》中“谢上校”的秘密,他竟是后来在台湾有名的小说家姜贵。所有这些,使我们对于苏青的《续结婚十年》的研究(同样也是对苏青生平的研究),有了突破性的进展,这里我不想披露蔡先生的原文,只想把答案先告诉大家,除了谢上校——姜贵外,蔡登山先生还告诉我们,小说中的赵瑞国原型是周化人。
《续结婚十年》中,谢上校是苏青的朋友童于道的亲戚,国民党的一个上校军官,这是一位“短小精悍”、“精通翰墨”、会做旧诗的男人。抗战胜利后,他来到上海,把一个朋友接收来送给他的房子转送给苏青住。这样做,当然是有目的的。目的当然就是苏青这个人。
当时,苏青描写说,谢上校怎样想尽办法拖延时间,最后成功地共卧一室(睡沙发上),然后,在夜半成功地“笑吟吟的伏下来了”。照说,像苏青这样经历的女性,不会预见不到这种结果,我甚至怀疑这正是她的期待。但在苏青写来,谢上校却是强制达到了目的。
《续结婚十年》中的苏青,往往是夜来顺受,白天里却要拿出自己的尊严来,在这个男性身上扳回一局。他和谈维明是这样,她和赵瑞国是这样,她和这个谢上校也是这样。第二天天一亮,苏青发飙的时候就到了。躺在床上,她很后悔,觉得被人玩弄了。这位谢上校不懂风情,只顾满足自己,对自己完全是一种侮辱。结果是,谢上校留下的钱也不顾,还留下一张纸条:“请你永远不要来找我。”就这样了解了她和谢上校的情缘,此日正好是金总理(陈公博)被枪毙的日子。
事实当然不会是这样。苏青在《续结婚十年》中总把自己塑造成一夜情似的“木子美”,据我分析,这种关系哪会这么快产生,并这么倏忽快捷地结束呢?而这位久经沙场的谢上校,真实身份的姜贵,哪里会完全如苏青所说的那么“只顾满足自己”呢?他有老婆孩子,还有已病死的姬妾韩氏,我想决不至于如苏青所说,小说反映出的是苏青的那种多少有点畸形的女权思想吧。
化名谢九的姜贵,之所以会在十余年后,回忆与苏青相处的经历,写成《我与苏青》,大概是因为看了苏青《续结婚十年》中的一面之词,也想说上几句,透露点自己视角的东西。他没有对苏青的说法一一驳正,他完全说自己与苏青的故事,以留下他与苏青关系的另一份证词。
蔡先生在文章中得出结论说:“《续结婚十年》,是秉承《孽海花》以降的小说传统,苏青采用化名去写真实的故事”,相信大家看了都会首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