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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1-05 12:42:16编辑:异灵君

一、

据说人体在某个部位麻痹、或丧失功能时,会由其他组织或功能弥补。

以内脏来说,肠和胃就看得出这样的关系。

例如动手术取出整个胃的人,原本由胃负责的消化功能,就由部分的肠代理。肠的消化功能虽然不比胃好,但能担任胃的角色,让人得以存活。

众所周知,盲人的听觉、触觉,比一般人发达许多。

就算眼睛只是暂时失明,听觉与触觉也会变得比之前更加敏锐。

我在二十多岁时,体验到这点。

那是十三年前——

二十九岁的事。

我在春天独自一人去爬北阿尔卑斯山①。

时间是三月下旬,六天的行程,我计划自新岛岛步行翻越德本峰,由上高地②登上西穗高,最后下行至西穗高温泉。

第四天——我从独标往西穗方向走去,在途中的山脊处,左脚踩穿雪檐③,整个人滑落到飞驒那侧。

虽说已是三月下旬,北阿尔卑斯山仍和隆冬时节没两样。

我努力用冰杖前端撑住冰坡斜侧,避免继续滑落,身体却停不住地往外冲。好几次摔在坚硬的雪块上,好不容易停了下来。

我没办法立刻起身。

——呼吸胸口就痛。

我撑起上半身,低头看雪,却看到从我头上滴落的东西,瞬间把白雪染红。

似乎在滑落途中被哪儿的岩石给打着。不过身体还能动。

因为没半个人看到这起意外,除了自救别无他法。

当时就是一个劲儿地拼命走。

花了一天,终于抵达新穗高温泉,在那儿由救护车送往高山上的医院。

在那儿,度过一个不像住院的春假。

二、

我断了几根肋骨,右脚骨有裂痕,头部也缝了十五针。此外受伤的还有眼睛。

那是进医院后发现的。

住院后才注意到,眼睛出现许多红丝,就像眼前挂上了红色帘幕。

水晶体出血——

头部或眼球遭受强烈撞击时,会造成视网膜剥离出血,导致水晶体出现血丝。我两眼都有这个症状。

为了动手术,我得住院。

虽然两眼可以分别动手术,但时间一久,较晚动手术的那只眼睛,视网膜将不易复原,因此决定一次解决。

我并不想详述手术中眼球被尖锐金属划过的感觉。况且手术时全身麻醉,记忆中的金属触感或许全出于想像。总之这个手术让我近十天看不见任何东西,是有生以来的初次体验。

我住的并不是单人房,而是双人房。

同病房的是一位八十二岁的老先生,名叫河森达郎。

打开门进入病房,眼前就是一扇窗,两张病床并排摆放在右侧。河森达郎的床靠近门口,我的则是靠窗那张。

我住院这段期间,只有五个人前来探望。

其中四人是登山同好,再来就是我母亲。

她只在我入院及动手术时来了两天。远从神奈川县老家来这深山医院探病,跟我有血缘关系的也只有她了。

「我看我还是待久一点吧。」妈妈这么说。

我回说不用了,硬是把她赶回家;但其实她还有工作,既然知道我没有生命危险,也不太可能留下陪我。

我只有头两天半看见隔壁病床的河森先生。

因为第三天中午就动手术。

河森先生一头白发,双颊上留着稀疏的白色胡碴。他几乎整天都在睡觉,所以我们很少交谈,就连见面第一天也只有简短的寒暄。

我没问他生了什么病,他也没问我手术的事。

在仅有的对话里,我记得他说:

「好想赏樱喔。」

他一边望着窗外,一边自言自语。

我们的病房在二楼,窗户面向医院中庭,一颗老樱树的树枝几乎长到窗前,看得到枝头小小的樱花花苞。

我在手术前一天,一边望着那树枝一边猜想,四月之后樱花才会开吧。

三、

眼睛深处的剧痛大约在手术三天后才缓和些。

我刚开始适应黑暗生活。双眼上的绷带眼罩贴得颇紧,以致眼球不太能动。不过我也马上习惯这不太舒服的感觉。

对我来说,吃正餐之间的三明治或面包不成问题,盒装牛奶用吸管喝就可以。

用指尖找到吸管插孔,插吸管时注意不要太用力握纸盒就行了。因为插入吸管之后,如果用力压握纸盒,牛奶就会从吸管口溢出。

护士会喂我吃饭。

也是她们带我去上厕所,当然也可以在床上使用便盆。

我觉得最痛苦的是不能看书。现在才知道眼睛看不到的一天居然这么漫长,不过,用耳朵去感受一天之中发生的事,并没有我之前以为的无聊。

听觉、触觉变得非常敏锐,连自己都感到讶异。

从脚步声就能猜出是哪个护士;也能从窗外鸟鸣声分辨种类,麻雀不在话下,还听得出鸡燕和绣眼等,甚至觉得自己数得出有几只鸟。

眼睛看不见之后,我才发现人们有各式各样的走路方式。

听觉变敏锐的话题就到此为止吧,因为我想说的并不是这件事。

当时我似乎在睡觉。

不,我的确在睡觉,只是不太确定何时发觉那件事。发现的时候,那个声音已经跑进我的睡梦中。

一开始我以为在做梦。

就是那种浅眠当中梦境很真实的感觉。

小声的耳语——

起先是嘶哑的嗓音窃窃私语许久,接着突然冒出笑声又强自压抑,然后继续低声聊天。

一男一女的交谈声。

声量很轻,显然不希望别人发现,就像把嘴唇凑近对方耳朵,只有对方能听见似的。

但是我当时耳朵出奇敏锐,无法传进别人耳里的声音,我却听得见。对话双方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声音传到我这里。

隔壁床——

也就是河森先生正在跟某个女性说话。

由于声音太小,无法听清楚对话内容,不过听起来像男女的枕边私语。

偶尔有几句较清楚的对话传进我耳里。

「所以啊……」

「可是……」女生含着浅笑说。

衣服摩擦声。

轻声耳语。

「讨厌啦……」撒娇的女声。

「是这样吗?」

「是啊。」

接着又是轻轻的耳语。

男性的声音虽然年轻了些,不过的确是河森先生的声音。但我不知道女性的声音是谁,听起来不年轻,却说不出到底几岁,因为有时候听起来又很娇艳。

至于时间——

无法说得准确,但应该是深夜。

既然是外来访客禁止进入的时间,那么女子应该是医院内的人。我猜或许是别栋的女病患偷偷来找河森先生吧。

不过,河森先生已经八十二岁。

会有哪个女性半夜跑来找这种年纪的老先生?就算对方也有一定岁数,还是有点难以想像。

他们终于结束交谈,我感觉那名女子悄悄走出去。

隔壁床传来深深的叹息,过了一会儿,就听见河森先生的鼻息声。

四、

隔天晚上、再隔天的晚上,那个女子都来了。

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甚至感到她进房时光脚踏在地板上,非常细微的动静。无法分辨那究竟是耳朵听到的,还是直接意识到的——

我感觉她停在河森先生的床边,接着又开始交谈。

亲密、开心的对话。

我想他们俩应该不是在这医院认识,而是更早以前的朋友。与其说是青梅竹马,更像是昔日情人偶然在这医院重逢——应该是这类关系。

我隔天并没有探问河森先生关于女子深夜来访的事。

因为我决定就当我熟睡了,什么也不知道。

「还有三天、还是四天呢——」

隔壁床的河森先生突然这么说。那是他们告诉我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取下绷带眼罩的日子,大约是三月三十日。

他既像在问我,又像在自言自语。

「大概还有四天吧。」我下意识地回答。

「这几天好像都很暖和呢——」我想像着枝头上樱花渐渐绽放的模样,说道。

因为最近我以手探路走到窗边,开窗后迎上两颊的风并没那么冷,这种感觉的次数增多了。

我连风中带着不知哪儿盛开的菜花香都知道。

「还有四天啊……」河森先生若有所思地念着,并深深叹息。

五、

那天晚上迟迟无法入睡。

不知是不是白天聊了樱花的缘故。

什么也没做,什么也做不了的状态下,又到了樱花盛开时节,这思绪涌上心头。

唉,已经是樱花季了——

二十九岁了还没有一个稳定工作,此时备觉沉重。

我夏天到各地的山林小屋工作,冬天就在滑雪场打工。

从滑雪场关闭后到山林小屋开放前,三月中旬到四月中旬的一个月左右,是我的假期。这次的意外就是发生在假期当中。

过了三十岁还能持续这种生活吗?

虽然我喜欢这种生活,但这样下去好吗?这种不安总是伴随着我。

一旁的河森先生发出安静的呼吸声。

对了,我既没见过河森先生的访客,也不会感觉有人来看他。

他有家人吗?他结婚了吗?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只是为了迟早死在这医院,而日复一日地睡觉度过。为了确实靠近死亡的日子——

原来也有这种死法。

我自己又会在何时迎接哪一种死亡呢?

想着想着,浅浅睡意袭来。

「还有三天、还是四天呢……」

我的意识被这声音从梦与睡眠的交界唤回。

是河森先生的声音。

「大概还有四天吧,约莫四天后的晚上……」那名女子的声音。

那位女性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

「希望樱花到时开了。」

「嗯。」

「那时樱花开了呢。」

「很美呢。」女子用叹息般的声音说。

「到时候志津子你——」

「嗯,我会来。」

我好不容易只听到这些。

接着变成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持续到我睡着为止。

隔天——

河森先生没张开眼睛。

他陷入昏迷,沉睡不醒。

六、

一个暖得让人睡不好的夜晚。

我的双眼似乎可以看清黑暗中的一切。

某种无法得知确实形体、拥有黑暗情绪的东西住在我体内,一到夜晚就开始责备我:你打算如何?接下来怎么生活?

打算这么过一辈子吗?

该找份稳定的工作吗?

即将三十岁了——

现在只能躺在医院病床上,没办法操一操这试图逃到山里的身躯。

就在几次翻身、辗转难眠时,我感觉到什么。

来了——

发现的时候是深夜。

那个女子来了。

悄悄地。

站着。她站在河森先生的床边,往下盯着河森先生——我的脑子浮现这样的光景。

当然我不晓得实际上她是否那么做,只是感觉应是那样。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河森先生的呼吸声。

心跳声——不,这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

她究竟站在那里俯视河森先生多久了呢?

「第四天晚上喽……」女子的声音。

「你来啦,志津子……」河森先生的声音。

衣服摩擦的声音。

河森先生起身的声音。

没想到久卧病床的河森先生居然可以站立。

他站起来,两人并肩站在床边的样子——

接着,两人慢慢开始走动。

他们要走去哪儿呢?

外面——

不,不对。

那边不是窗户吗?

那是往窗户的方向。

他们经过我的脚边往窗户走去。

窗户好像打开了。

还是被风吹开的呢?

暖暖夜里的凉气轻轻灌入房里,冰凉中带着不可思议温度的气体抚上我的双颊。

噢——

狂放的春天的温度。

春天的气味。

我坐起身。

「河森先生……」我小声叫他的名字。

没有回应。

我一股冲动,伸手碰眼睛,站起来的同时撕掉胶带、拆掉绷带眼罩,朝窗边走去——

眼睛……

窗户开着。

蓝色月光降于夜晚的黑暗里,洒在窗外樱枝上。那枝头上挂着自得令人心痛的初绽樱花:

一朵……

两朵……

却没有任何人影。

河森先生不在,那名女子也不在。

只有浸在月光中的白樱在黑夜里,随着微风轻轻摇摆。

我回头看,河森先生还躺在床上。

他死了。

七、

两天后,河森先生的一位女性远亲前来打招呼。她来收拾河森先生的衣物,顺便到我们病房看看。

我们没什么能聊的,只寒暄了几句。

正当她要离开时,我突然想到,问她:

「你对志津子这名字有没有印象?」

「志津子吗?」她点点头说:

「她是河森的妻子。八年前的四月——刚好就是现在这时节,因为癌症过世了——」

她低头向我致意两次之后离开。

八、

四月十四日——

我在春暖花开、令人胸口一紧的樱花纷飞时节出院了。

①位于富山县和长野县境。

②位于长野县西部。

③山背线背风侧的积雪。雪檐犹如建筑物的屋檐,可以伸出山脊线一、二公尺之远。当伸出的檐体重量超过雪的承载力时,雪檐就会折断塌落,导致雪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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